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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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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甘甜味道,究竟是怎麽配出來的啊?

“是琥珀!”琢磨幹脆的說著把墜子塞回領口,一絲神往的笑影不經意間浮現在他唇邊,當那眼角微微下垂的時候,天真與滄桑便在這一刻呈現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絲可以說是甜蜜的微笑讓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那下雪玩具,和冰鰭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也有不透明的琥珀啊……”閑聊的話剛講到一半,爸爸恰好進門了,他一見琢磨就苦笑起來:“幸虧你這篇論文寫得還有些樣子,不然我都想說你不務正業了。”說著一邊把大衣交到媽媽手裏,一邊翻出琢磨的文章,“《方技略神仙類考》……考證功夫倒是很細,可為什麽去弄些術士煉丹求仙的東西啊!”

一聽見爸爸又開始這一套,媽媽和嬸嬸立刻躲出去了,我和冰鰭只恨不能捂上耳朵,奶奶也努力岔開話題:“只等重華從醫院下班了……”爸爸卻完全不管別人的反應:“不過有些奇怪,我看你以前發表的那些論文,有時雖然難免斷章取義或六經註我,但難能可貴的是都很有自己的見解,現在考證功夫漸入佳境,倒把自己的觀點給丟了……”

聽爸爸說教還不如看理發來的有趣,想不到琢磨的手法簡直可以說是職業級的,他一邊別過剪刀整理頭發的層次,一邊回答:“師兄你說得沒錯啦,可再怎麽說人的生命不是都太短了嗎?所以智慧也是有限的吧。還不如做個旁觀者比較好,人家孔丘不也述而不作嗎……”

爸爸立刻來了精神:“所謂的述而不作應該這麽理解吧……”眼看著又要沒完沒了了,大門那邊突然傳來了誇張的抱怨聲:“可算是到家了!根本是摸瞎子嘛!”

我連忙過去把虛掩的排門打開,天色早已經黑透了,失去深遠感的夜色裏不見一盞燈火,濃霧以一種真實無比的堅固感充塞了每個角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接觸到它毛玻璃一樣的肌體。正發呆的時候,眼前突然冒出一大團不成形的黑影,我驚得連退了幾步,沒想倒對方也嚇得不輕:“什麽啊,已經到了堂屋了!”分明是重華叔叔的聲音。我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團奇形怪狀的黑影原來是重華叔叔扶著一位白發老婦人。

今天的來訪者還真不少呢。看到家人詢問的目光,重華叔叔流露出為難的樣子:“這一位……這一位是曾婆婆,說起來有些麻煩……”

一向伶牙俐齒的重華叔叔這次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才說清情況,原來這位曾婆婆是平重雅醫生那邊的病人家屬,她的孫子是濃霧造成交通意外的受害者之一,送來不久就處於腦死亡的狀態了;偏偏同病區有位一直在等待腎臟移植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知從那裏打聽到雙方配型恰好合適,情急之下便向曾婆婆請求。雖然對於他們來說是天大的轉機,可對曾婆婆而言,首先面對的卻是突然降臨的噩耗。可能因為雙方都非常焦急心痛的關系吧,一言不合,竟然鬧得不可開交。重雅醫生是個把治病救人僅僅當成工作的人,根本不會管這些“閑事”。重華叔叔看不下去,就把曾婆婆帶回家來休息安頓,等風波平息下來再送她回醫院去。

“讓醫生你為難了。”這位婆婆看起來知書達理,雖然說話時手指都在戰抖,但語聲卻依然十分沈靜,“那個時候我也說了很過分的話——我說那對夫妻還很年輕,可以再生一個……我再也不會說那些話給醫生添麻煩了,所以請讓我……讓我回去陪在那個孩子身邊,他沒有別的親人,從小就沒離開過我……”

重華叔叔連忙說:“別想那麽多,您差不多一天都沒吃東西了,現在最需要的是吃飯和休息,重雅是我們醫院最好的醫生,你可以信任他的。”聽了這句話我和冰鰭都忍不住點了點頭,今夏和“盤鈴家”訂了親卻又戲劇化的解除婚約的重雅醫生,雖然像是改了性子,還收養了一個有自閉癥的少年,但始終是個外頭體面骨子裏相當薄情的家夥,唯一優點就是他高超的醫術了。

“那孩子已經……我並不是不知道,可早上出門時還要我做他最喜歡的飯菜等他回來,怎麽會……更何況那孩子,那孩子的心還在跳啊!他還活著不是嗎?”似乎無法順利慟哭出來,透過句子間隙無法遏抑地洩漏出不成腔調的哽咽,曾婆婆不斷以紊亂的語聲,訴說著這讓人無法回應的話題。

除了寬慰這位不幸的老婦人,大家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什麽。可是這畢竟不是能感同身受的事情,我們家族也曾面對過祖父病故,但之後十幾年的歲月已足以沈澱悲傷,而且這和此刻的情形到底大有不同。即使懷著深切的同情,可安慰的話一出口就變得出人意料的程式化,所以在我的耳中,那絮絮的語聲反而退成了背景,占據整個空間的是如同濃霧般濕重的沈默,無法前進也沒有退路,話題就這樣陷在悲傷的瀝青裏,昏暗的膠著著。

“他的靈魂已經離開了,即使心還在跳動也沒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間,像嚴冬清晨的陽光一樣晴明的語聲被幹脆的拋擲到人們中間。我驚訝地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只見琢磨微微垂著眼角,眼神裏絲毫沒有對那輕率話語的悔意。然而也許正因為他的表情是那麽真摯的緣故吧,竟沒有一個人想起要指責他的無禮,大家只是註視著他緩緩站起來,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從下方懇切凝望著那悲慟的蒼老面龐:“死掉了就是死掉了,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讓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麽想著,就可以實現……”琢磨認真的訴說著,就好像在傳達冬去春來的常理那麽自然。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媽媽和嬸嬸甚至不安的站了起來——琢磨的態度有種無法形容的奮不顧身的味道,他的語言坦率到危險的程度。他隔絕了在場的他人,獨自把自己完全袒露出來,那樣決然的面對著在厚繭裏掙紮的悲傷,既不同情也不傷心,就好像最臨近死亡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勸說或安慰的態度,同樣,琢磨講述的,也不是勸說或安慰的語言:“只要一直思念著他,他就沒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會存在多久,就這樣代替他……活下去……”

這一刻,崩潰般的笑容出現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視著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地舉起右手。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應,但誰也無法勸阻,因為琢磨從一開始就無形的摒除了別人的存在,懲罰也好什麽也好,對於即將降臨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決定獨自承受。

然而原以為會重擊在琢磨面頰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卻輕輕落在他蓬松的額發上:“你還什麽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話而已,這樣不夠……不夠的……”就像燭淚從燈臺中漫溢出來一樣,濃霧包圍的堂屋裏漸漸盛滿了低沈而淒絕的啜泣聲。

仿佛是一種救贖,老婦人的哭泣使緊捆在我們心上的黑色繩索微微松弛了,我無法形容自己是用怎樣的心情傾聽那樣的告白:“……不管怎樣也好,如果能讓那個孩子回來,如果能讓他回來……”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麽希望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如同帶有微妙保證的勸誘,琢磨那不著邊際的話語卻有著奇妙的說服力。兩個月以來,我們幾乎已經習慣了他用一本正經的態度講些無稽之談。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痛哭之後的曾婆婆好歹還是吃了晚飯,不久重華叔叔和嬸嬸就送她回醫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氣氛壓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闊起來。

看著潛進室內的濃霧片影漸漸消散在溫暖的空氣裏,爸爸無意識的翻動琢磨那篇《方技略神仙類考》:“都說萬物循環不絕,可生命卻不是如此,所以有那麽多人鐘情於返魂香這種騙術吧。”

“那才不是騙術!”琢磨幾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對這種輕快的態度,爸爸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人死如同燈滅,重生也好輪回也好,又有誰看見過呢?漢武帝相信這個,花重金請來術士讓李夫人覆活,到頭來還不是看了一場皮影戲而已?”

“那是因為漢武帝他根本沒有使用返魂香的覺悟……”琢磨還沒說完,條案上的座鐘帶著縈回的餘韻發出了七聲低響,見時候不早,他便不再爭辯,懶散的起身告辭:“唉唉……這裏最舒服了,讓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鰭不等吩咐就提著行燈送琢磨出門,如同輕盈的船頭劈開黑沈沈的海水,浸透濃霧的夜色在我們面前悄然分開,不遠處門燈像金色的水泡一動不動地懸浮著。這一刻,一直沈默著的冰鰭突然發出囈語般低微的聲音:“黑夜過去,白天還會再來;冬天過去,春天還會再來,人的生命為什麽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來的話,又怎樣呢……”

真不知道還他是個如此善感的人,我疑惑的轉頭,卻只看見那後頸上剛修剪過的清爽發根。琢磨的笑語像纏繞著霧霭:“會怎樣呢?你們不是應該……更清楚嗎?”

一瞬間,我和冰鰭不約而同地看向琢磨那藏在陰影裏的低垂眼角,然而還沒等我們分辨出那表情的深意,毫無禮貌的招呼聲就橫插進來:“少千,找你好久了!”“胡說!應該是叫少翁才對!”這兩個人一邊熱切的爭論著,一邊竟想從我和冰鰭中間無禮的擠過來。

“幹什麽!”我和冰鰭惱怒的轉身——近距離映入我們眼簾的蒼白的容顏……那不是人類的面影……

否認也沒有用,從童年時候開始,我和冰鰭身邊就蠢動著這樣的影子,黑暗中、角落裏,無處不在的暗影使幼小的我們恐懼而無所適從。在總是笑著說“小孩子分不清真實和幻想”的大人中,只有一個人會認真傾聽我們的哭訴,然後告訴我們——“看不見,聽不見,這是最好的;其次就是不去看,不去聽;最後就是像你們這樣的孩子,你們必須學會裝作看不見,聽不見……”

那是祖父,因為他一直面對著,和我們一樣的世界……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我和冰鰭已經在無意中回應了本來不該出現在這世界的聲音。一瞬間,幢幢的影子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以驚人的速度無聲增加著,從那遮蔽一切的濃霧中,不可思議地堆砌出重重疊疊的層次……

無法逃避也無法隱藏,因為是我們的回應讓他們存在,現形……

“你們認錯人了!”突然間一只手攔在我和冰鰭面前,琢磨輕巧的側身過來,順勢將我們推到背後,不滿的抗議聲在那群家夥中間卷起一陣波瀾,可琢磨卻散漫但不容辯駁地突然加重語氣:“還不明白嗎?這裏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仿佛疾風猛地掠過耳際般,尖銳的呼嘯瞬間掃過那群幽暗的影子,彼岸世界的家夥們訕訕地後退著,漸漸隱匿入黢黑的夜霧之中。

“很麻煩吧!”不顧我們驚訝的眼神,琢磨發出了意味深長的感嘆,“會碰上這些事的,不只是你們喲……”

不知該如何回答,冰鰭和我只能呆呆的看著琢磨回過頭,悠閑眺望失去了形跡的庭院,以幽微的調子吟詠出一段陌生的音節,異國的語言讓他的聲音忽然間顯得遙遠起來。下意識的,冰鰭擡起沒有提燈的手,卻在接觸到對方衣袖的前一刻猶疑著失去了目標。似乎看透那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琢磨恢覆了以往懶洋洋的語調:“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見梅花的顏色,但它的香氣卻怎能隱藏呢……”

應該是詩吧——雖然只是白描的手筆,但聽起來,卻像是無韻的詩句般婉轉悠揚……

“這是我一位朋友寫的短歌,另外一位朋友把它翻譯過來。不過他們可能都已經不在世了吧……”這樣說著,琢磨爽朗的聲音裏卻沒有多少懷念的味道,他將視線轉向煙雲叆叇的前路,“真讓人期待啊——這霧會讓人想起春夜呢,一定會有什麽好事發生吧……”

隨著悠然神往的調子,那走下臺階的背影像投入水中的冰針,瞬間融化在濃稠的霧氣裏。面對著闃無人跡的夜色,冰鰭卻遲遲不肯收回視線:“我終於明白了,想靠近琢磨的原因……”

依戀那青年身上某種不可思議的味道,而想要時時親近他的,又何止是冰鰭?我慢慢合上大門:“因為琢磨和他很像,和……”

雖然沒有出口,那熟悉的身影卻搖搖曳曳地浮現在眼前——不知為什麽,每次回憶起我們的祖父,總是他用眷戀眼神註視著無邊黑暗的樣子,當面對彼岸世界的時候,祖父的名字,叫做“訥言”。

剛插上門閂,媽媽有些失望的聲音就響在我們背後:“已經走了啊。你看,琢磨把這個東西落下了——他剛剛說很要緊的。”從霧氣中摸索過來的她手心捧著一個亮晶晶的圓東西,像冬夜滿月般冰冷薄脆的穹隆裏,細碎的白色脈流不住湧動著,在行燈的照射下蘊著暗橘色銀光——這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嗎?

“現在還追得上,我去送給他。”冰鰭二話不說就拿過玩具,開門跑進濃霧中。

回到堂屋,媽媽囑咐掃地的我說要好好把冰鰭的頭發收拾起來,別讓祖母看見了說話:“現在理發店裏講究不得,不過以前人們理完發之後,總有一些特別的規矩的。老人家總是迷信,都說拿了頭發指甲就可以咒人嘛。”

還有這一說!我半信半疑的揮動笤帚,地上雖然不清爽,可就是哪裏也不見剪下來的頭發茬,難道在我們沒註意的時候,已經有人收拾過了嗎?

本來可以找冰鰭問問的,可他去送那下雪玩具還沒回來。按說他和琢磨只是前後腳,來回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情,一定是又拉著人家沒完沒了地說話了!

急促的電話鈴聲忽然揭起靜默的一角,媽媽和話筒那頭寒暄了一陣,便叫爸爸過來聽電話。交談之間爸爸的語聲不尋常的提高了:“怪了……市南琢磨啊?笑起來眼角有些下垂的那個,做起文章來很有考證功夫……”琢磨的名字偶爾漏了出來,接著就是他的相貌性情,這立刻引起我的註意,媽媽也疑惑的停下手中的家務活。

良久之後才放下聽筒的爸爸臉色格外蒼白,他緊鎖著眉頭,似乎還有些弄不清狀況——那是爸爸以前的導師來的電話,因為是談訪問學者的事,爸爸便提起還在這裏修行的琢磨。

然而導師那邊卻大吃一驚,因為他派出的前一批訪學者中,根本就沒人來香大——本應到這裏來的那個人在三個月前拿到推薦書後就拋下未婚妻不知去向了,大家都以為他已經到了這邊,可不久前有人發現了一具白骨,旁邊就擺著那人的行李衣物!

可是爸爸卻無法接受這沖擊性的事實,一再陳述琢磨的容貌不僅和推薦書上的照片一模一樣,還有和導師在一起的合影什麽的,電話那邊更是驚訝——那笑起來眼角下垂的青年是那位失蹤的學者沒錯,可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市南琢磨”!

“市南琢磨”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最後看見那學者的人證實這他正是和“市南琢磨”一起出的門。

這個“市南琢磨”是不久前來導師那裏的旁聽生,完全是中年人的相貌,因為名字古怪考證功夫又很到家,讓老先生很是留意。他和那名學者一起消失後,導師還曾一度向他來的地方詢問過,可當地人都說這人不久前和一個女人私奔了,而那個女人是某一天突然來到他們那裏的,據說年紀已經不小了,不過因為懂得許多古代養顏秘法所以看起來還很年輕,而這女人的名字,就叫做“市南琢磨”!

這應該不僅僅是冒名頂替或兇殺案這麽單純。因為太詭異了,老先生就沒敢再向前追溯下去。如果真如他所說,那麽一直在我們家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女人的市南琢磨,中年人的市南琢磨,笑起來眼角微微下垂的年輕的市南琢磨……哪一個才是本體,或者一切都是幻象,根本不存在叫“市南琢磨”的人!

“不會是……拐子吧……”忽然想起了什麽,媽媽驚慌地捂住嘴角:“我……還讓冰鰭那孩子,去送東西給他呢……”

媽媽的話使每個人的心像被浸入冰水一樣突然間劇烈收縮起來——只是到路口送個東西那麽簡單,可是冰鰭……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爸爸在附近找了一圈但一無所獲,而濃霧更是像要誇大人的不祥感,等不到重華叔叔和嬸嬸回來,爸爸和媽媽就一起披上外衣點好行燈來到門口,大門洞開的那一刻,我正要欣喜地呼喊出來,可爸爸媽媽卻毫無反應的吩咐我好好看家,暫時什麽也別告訴祖母,難道他們沒有看見嗎——冰鰭就站在門口啊!

輕輕豎起食指放在唇邊,冰鰭朝著神色慌張的我做出噤聲的手勢。這一剎那,爸爸媽媽毫無阻礙地穿過他的身體,走進沈重的夜霧中……

那是像影子一樣的身體,難怪爸爸媽媽無法看見——此刻的冰鰭,是靈體!

我慌忙跑到門邊,牛乳般的霧氣裏,冰鰭微微發出熒光的靈體搖曳著,無端的令我聯想到正在凝固的琥珀裏的蜉蝣,我立刻用力搖頭揮散這不吉的念頭:“是琢磨嗎?是不是琢磨幹的!”雖然不確定我的聲音能否傳入冰鰭耳中,但他應該已經從唇型看出“琢磨”這個名字了,所以那比實體更淡薄的瞳色中流露出霧一樣悲傷。

是背叛嗎?應該不算吧,因為從一開始,就只是我們單方面憧憬著留在琢磨的身邊……

“怎會的……琢磨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情!”即使事實昭然若揭,但情感卻依然無法就此接受。薄情也好,殘酷也好,這樣做的理由,我要聽琢磨親口講出來!不假思索的,我疾步沖下臺階,闖入濃霧之中。

“等等!”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耳中傳來冰鰭的呼喊。雖然可以看見那屬於彼岸的暗影,但聽得見它們聲音的人卻是冰鰭。我卻曾在大門口聽見呼喚“少翁、少千”的語聲,此刻又聽見失去實體的冰鰭的驚叫,也許進入這霧的空間,我就已置身於另一個世界……

忘了提行燈,不過即使有燈也於事無補吧,一切都混沌不明,只有白濁的霧氣包圍在周遭。退去了潮濕的感覺,漸漸馥郁起來的熏風卻繚繞著,夜霧更像是低劣香料的濃厚白煙,這氣息是那麽熟悉,像是常山花爛熟的芬芳混著某種甘甜的味道——那正是琢磨胸前琥珀墜子的芳香!

“石榴……”冰鰭的靈體微微波動著漂浮到我面前,“我聽過‘它們’說,石榴的甜蜜……最接近人肉的味道……”

帶著盛極而衰的夏日腐敗聯想的常山花氣,混著石榴人肉般的甜香……被這種氣息包圍的我,以使不上力的手指拼命捂住嘴角,壓抑同時湧起的嘔吐和哭泣的沖動。

就像被那香氣召喚,竊竊的嘈雜微弱地回響在我耳際,如同落在竹葉上的繁密霰聲。白霧像被投入石子的濁水一樣搖蕩起來,一波一波的漣漪裏,漸漸浮現出暧昧不明的形體。我驚恐的擡眼四顧——那是不計其數的蒼白人影,和曾在門前呼喚“少翁、少千”的那群暗影並無二致,只不過更加眾多,更加清晰。他們目不斜視,如果那空洞的眼睛還能註視什麽的話,只是凝註著某個方向,麻木而執著地前行……

冰鰭向不知所措的我再次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緩緩指向前方,隨著那拋散光粒的指尖看去,遠遠的,一片氤氳的十字形光暈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出來,如同雲間之月溶開陰沈的夜空。

——這一瞬間,我以為看見了巨大的光之墓標。那些蒼白的死靈,像是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在那甘美妖異的芳香裏,湧向這通往彼岸的大門……

然而十字形周圍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叢叢高大樹木端立成雍容通透的泥金屏風,那是在嚴寒裏綠葉褪盡的桐樹,原本伶仃可憐的枯枝以前所未有綺麗的姿態伸展著,仿佛濃紫的花也好,蒼碧的葉也好,都成了不必要的贅飾。比花更華麗繁覆的枝條的簇擁下,壯觀的金色十字莊嚴橫陳開來,從容延伸,盡處漸漸融入夜色裏,如同映在深黯湖中的輝煌倒影,讓人覺得似乎只要一擡頭,就可以看見它蜃氣樓般漂浮在遼遠天際的本體——這天之街衢的幻影,正是桐坊大街的十字路口!

傍晚置身於那突然湧出的人潮中時我們就應該發覺的——桐坊十字街口重疊著通往常世之國的道路,此岸和彼岸的界限,被濃霧模糊……

蒼白人流像飛蛾撲火一樣不斷前湧,但那高潔的幻之街排拒著想要接近的死靈,無數暗影像泡沫一樣消失在金色光暈的邊緣。明知也許是徒勞,我還是趕在冰鰭的靈體前面靠近十字街口,輕觸那薄膜般的奇妙光暈,光波像被風吹動的帳幔一樣微微鼓蕩,留在我指尖的卻只有殘照般淡薄的溫暖。

這一刻,吱吱呀呀的自行車聲從空無一物的十字路對面響起,虛幻的街市中央,突然出現一輛單車的輪廓,穿過街心的瞬間,騎車人制服紐扣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這個是……”身邊的冰鰭也驚訝的脫口而出——出現在視野裏的,那正是我們曾在斑馬線邊遇見的穿校服的騎車少年!

停在光之界限邊緣,騎車少年朝我們露出了謙遜而坦率的微笑:“我的奶奶,承蒙你們照顧了……”

“你的奶奶……”我迷惑的重覆著,突然間恍然大悟,“曾婆婆的孫子……是你!”

“火翼……你在說什麽啊!”冰鰭似乎還沒有弄清狀況。

“冰鰭你忘了嗎?是放學時在十字路口碰見的那個男生嘛,穿我們學校制服的,騎車想要闖紅燈的那個!”我連忙解釋。

“奶奶已經答應了器官移植的事情。”少年爽朗的聲音沒有任何雜質,“雖然還是很傷心,不過她最後還是想通了,比起返魂香,還是用那種方法讓我繼續‘活’下去比較好!所以這個……已經不需要了。”

少年將手伸入懷中,燦爛的光束箭一樣疾射出他襟口。這一瞬間,十字街的光芒煊赫地波動起來,隨著近處的死靈無聲無息地消亡,蒼白的人流發出驚恐的嘈雜潮水般的後退,我連忙去遮擋冰鰭,但是那金色疾光不斷蕩滌著他的靈體,像正午的陽光透過波光粼粼的深潭。一時弄不清狀況,我疑惑的回過頭,只見少年遞來一個銀光閃爍的圓形物體,薄冰似的穹隆覆蓋下,象牙灰似的粉末形成不可遏抑的洶湧湍流,那……不是琢磨的下雪玩具嗎!

“謝謝你們……當時想拉住我……”伸手去接那下雪玩具的我,聽見了漸行漸遠一樣的語聲……

如同水霧蒸騰,騎車少年的身影瞬間崩散;緊接著,殘煙般的碎片被急速吸入那覆蓋雪粉的剔透穹隆!失去依托的下雪玩具錯過我指尖滾向地面,但溫暖的重量卻隨即朝手腕壓來,我下意識的一把扶住,卻發現倒入我懷中的是緊閉雙眼的冰鰭!

看著大驚失色的我,冰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剛剛你看見的是騎車的那個男孩子嗎?可從一開始,我看見的就是自己的樣子……”

在傍晚的十字路口,那少年就已經屬於彼岸了嗎?為什麽當時他沒有走過那異界的通路,又為什麽要拼盡最後的力量憑依在冰鰭軀殼裏,將這下雪玩具送到我們面前?

準備取回自己的身體,冰鰭的靈體波動著溫潤的熒光飄過來,可那無主的身體卻突然閃出盾一樣光暈,像被無形絲線操縱的傀儡一樣滑出我臂彎,以不自然的姿勢起身,歪斜地撞向桐坊十字路口。隨著那軀殼的移動,剎那間響起無數貪婪的聲音:“是身體,空的身體!”原本遠遠退開的死靈帶著同樣的回響,從夜霧裏投來窺探的眼神,覬覦著那不受控制的軀殼,只等那光盾消散,便會如蝗群般紛至沓來,鳩占鵲巢……

我慌忙轉身一把拽住機械地走向街口的軀殼,被光盾迫退的冰鰭卻向著十字街的方向,發出驚訝的低呼。越過那以僵硬動作掙紮的肩膀,只見琢磨的下雪玩具閃閃爍爍地漂浮起來,懸停在半空;閑寂的銀光幽微映出支撐著它的一只手的輪廓——然後就是那笑起來微微下垂的眼角,那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眼神……

“滾開!”低斥的聲音明明還是那麽從容自得,卻足震懾那不計其數的貪婪死靈,隨著暴漲的光芒,以“下雪玩具”為中心展開了摧枯拉朽的無形折扇,蒼白的人潮退縮著、消散著、發出混亂的咒罵:“少翁,你等著瞧!”“可惡的少千……”“少君……”

不計其數的稱呼……少翁、少千,這是我曾聽過的,還有那些沒聽過的、無法聽清的名字,再加上“市南琢磨”——我究竟該如何稱呼面前的存在……

“少翁,少千……原來那時他們叫的是你!”在刺耳喧嚷裏,冰鰭痛切直陳自己的憤怒。

並不搭理叫囂的死靈,琢磨慢條斯理的轉向我們:“少翁……應該是我朝見漢武帝用的名字吧,為楚王召喚亡女時,好像是叫過少千的……總之記不清啦!不過你們應該很清楚——真正的‘名字’是不可以告訴別人的,不是嗎……”訴說著匪夷所思的話語,他輕揚手中的下雪玩具,冰鰭的軀殼立刻以難以想象的力量執拗前行,幾乎將我拖倒。

“不要白費力氣了,火翼!我手上可有控制這身體的東西!”琢磨苦笑著轉向我,“其實一開始,我是想要你的頭發的——因為變成小姑娘的話,應該會比較適合吧……”

一瞬間,我悟出了這話裏的意思——頭發和指甲可以化成強大的咒術,一個月前琢磨讓我留長發的戲言中,竟潛藏著如此險惡的用心!

為什麽即使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還能用那混雜了純真與滄桑的誠摯表情,那麽自然的面對我們呢?琢磨懶洋洋的勾勾手指,被控制的軀殼猛然掙脫,像穿過平靜水面一樣沒進那寂光中的街衢。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冰鰭的靈體一言不發地追著軀殼沖向十字街,卻被絢麗翻卷著的光流驟然彈開。再也壓抑不住怒火的他大喊起來:“你究竟想幹什麽!市南琢磨!”

伴著瀟散的微笑,琢磨垂下頭顱:“幹什麽呢?你們也聞到了吧——連靈體也貪戀它的甘美聚集而來的……那種香氣……”

那種香氣,滲入濃霧堅硬的機體裏……常山花和石榴,甜蜜而腐敗的芬芳……

“我並沒有騙你們,它真的是古董……”在爛熟的熏風裏,琢磨舉起下雪玩具,“聽說過嗎?上古之人定下盟約時總會宰殺一些神獸,將血盛在容器裏埋入地下,作為信物表示永不毀約。可世間沒有什麽約定會被堅守,一些被背棄的信物就會變成最殘酷的符咒,從地底發出醉人的馨香,永不饜足地呼喚無窮無盡的靈魂……”

饒有興致的玩味著冰鰭的憤怒和我的驚慌,琢磨一手扶住逐漸癱軟的軀殼:“有一天,某人聽見了它從地底發出的吶喊,和朋友一起找到了這件東西。這個人想毀掉這不祥之物,可他的朋友卻發現只要好好地運用,這可怕的咒具不僅可以使生魂永駐,甚至還能召喚回徘徊的幽魂……”

“難道說是……返魂香!”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冰鰭卻低垂單薄的眼瞼,向琢磨投去冷冽的目光:“市南琢磨,你究竟是什麽人!”

“返魂香?也可以那麽說啦,至於我……好久沒聽見那種稱呼,我都忘了……”琢磨像鑒賞古董一樣審視冰鰭的軀殼,漫不經心地回憶著,“是什麽呢……對了,‘術士’!天下未知的事情是那麽多,其中最奇妙的要算生命了:為什麽不能長生不老呢?為什麽人死不能覆生呢?——就是出於對這些不可解事物的熱望,我成了術士,可以說,最成功的術士……”

冰鰭凜然直視琢磨得意的表情:“你活得還不夠久嗎!又要我的身體幹什麽?”

“本來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湊合用那騎車孩子的身體,不過……”隨著冰鰭發出惱怒的咋舌聲,琢磨用擦拭珍貴瓷器的手法輕拂那軀殼的面頰,“還是這個比較好——更完整、更清凈、更容易憑依……”

“那孩子他怎樣啦?”記掛被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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